2023年5月21日刊|总第3242期

观众喜欢看《外婆的新世界》，其实是在看自己。许多人一辈子为别人而活，到了中老年才开始问自己是谁，却又没有勇气出发。我觉得什么时候出发都不晚。

【资料图】

没演《武林外传》之前，我不知道自己能演喜剧。演喜剧有了些名气，又有人说我演不了正剧。后来演了《北风吹》，他们又嘀咕，好像闫妮演正剧也可以？

现在想来，当时拍《武林外传》时尚敬导演要求我们做到真实、准确、多变而传神，这个方法我一直用到今天。

已经很久没有人管闫妮叫“佟湘玉”了。

《外婆的新世界》里，她佝偻着身子，头发斑白，皱纹写满故事。乍一看，与身边朴实的老太太无异。你以为闫妮的“佟湘玉”形象已经在心中定型，没想到她可以带着“苍老”的面容和充满生命力的慈笑，再一次霸屏。

由姜秀琼执导，李樯编剧，闫妮主演的《外婆的新世界》5月7日于爱奇艺开播以来，在网上掀起多轮热烈讨论。60岁的孙玉萍（闫妮 饰）舍下女儿一家“叛逆”出走，边打工边游历山水。与女通缉犯狭路相逢，处成忘年交；与同是满头银发的发小一起搞老年人直播；目睹职场性骚扰，好心被当成驴肝肺……

目前，有1.5万人在豆瓣给这部剧打出了7.5分。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“母系氏族叛逆故事”，也不是单纯以女性视角反抗男权压迫的战歌，而是一则认真的寓言：作为一个完整的人，我们认真审视过自己吗？我们找到自己了吗？

闫妮在剧中一人分饰两角，一辈子忍气吞声的妹妹孙玉萍和一辈子未婚未育的姐姐孙玉兰。真实的情感、准确的传达，在闫妮的诠释下，这两个人物活了。借用微博一位网友的话说，闫妮已经到了next level。编剧李樯则说，闫妮的身上既有喜剧色彩，也有悲剧色彩，可谓“悲喜交加”。

影视独舌与闫妮关于新剧做了一次对谈。四年前的采访中（《

专访｜闫妮：他们说我丑，我自己还会说“献丑”了

》），她曾说搞懂自己是件“盖棺也难定论”的事；四年后再问及，寻找自己的答案有眉目了吗？她爽朗一笑，“没有没有，还在找。”

采访过程中，我们对角色的称呼默契地达成一致，始终是“孙玉萍”，而非“外婆”。或许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，孙玉萍在是外婆之前，首先是她自己。

以下，是闫妮的讲述。

演老年人，真长了白发

《外婆的新世界》是2021年5月开机的，距离现在正好两年。

而开机的至少两年前，编剧李樯就邀我出演。虽然没合作过，但我跟李樯认识了很久，很熟。在这之前，我从没演过老年人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我。

但60岁才进入青春期的孙玉萍，让我觉得很有魅力。

提起老年人的生活，会有一种思维定式，认为他们应该也只能彻底回归家庭。但孙玉萍不是，她只是拥有老人的外貌，心态上其实是一个涉世未深、不谙世事的少女。出走前的60岁，全是序幕，之后才成为自己生活的主角。

与过去诀别的勇气，不是谁都有的。甚至年轻人可能也没有。

跟李樯面对面碰剧本的第一天，我们就聊了八个多小时。剧本上勾勾圈圈都是我的注释，写了很多问题，他一一解答，我顺着他的回答又生出新问题。

一天下来，饭也没吃，水没喝几口，但一个丰满的老人形象逐渐成型。

《外婆的新世界》虽然是网剧，但其实相当于12部类型不同的微电影。我也根据不同的氛围来调整表演状态。比如“有猫病”是惊悚片，孙玉萍和残疾女店主被虐猫者玩弄于股掌之间，二人合力终将虐猫者的面具戳穿；“玫瑰之名”是伦理片，孙玉萍与退休老人陈同一见钟情，投入一场她永不知情的三人行爱情。

还有另一个问题困扰过我。如果我的扮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年人，观众真的会愿意看吗？全白的头发，层叠的皱纹，残缺不全的牙，其实是许多人的刻板印象。现实中很多已经花甲之年的人，看起来根本不老。

孙玉萍也该是这样。敢于与过去诀别的人，心不老，外表也不会过于老态龙钟。

这个问题我拽着化妆师探讨了很长时间，他在外面学习了近半年，后来我们商定：专攻结构和肤色。

孙玉萍长时间低眉顺眼，孙玉兰更从容。孙玉萍的脸部结构注重泪沟、法令纹等，肤色由于长期劳作偏黄偏黯；孙玉兰的脸上则要用“垂线”，突出清冷的立体感。

或许是第一次演老年人让我一直沉浸状态，又或许是一人分饰两角有挑战，有一天卸妆的时候，突然发现自己真的长出一小撮白头发。

“找到孙玉萍了”

要找到一个人，首先要知道她是谁。孙玉兰和外孙女窦琦（邓恩熙 饰）是带着找到“一辈子唯唯诺诺的妹妹”和“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外婆”的目标出发的，一路上才会惊觉，原来她们一直找的外婆竟然如此陌生。

孙玉萍是谁？

外表上，她是传统的中国式母亲。女儿说什么是什么，对外孙女尽心尽力。她很敏感。终于可以搬出老屋时，她“敏感”地知道两室一厅的新房恐怕住不下三个人，主动提出留守老屋。

她这个人，到老了也不愿意麻烦别人。

任劳任怨地奉献，女儿和外孙女却抱怨不已；一心信赖丈夫，却被背叛。窦俊武的妻子，窦晓静的母亲，窦琦的外婆，这些身份都像漏气的救生圈，无法让她脱离苦海。唯一的选择只有出走。

她一点也不窝囊。

我看过一个新闻，一位50多岁的阿姨自驾游，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，已经两年了。离家之前，她与丈夫一直是AA制。自费旅游，丈夫漠不关心，还嘲笑她。

我想，孙玉萍内心也跟这位“同龄人”一样，在生活的围城里喘不过气时，有心力冲出牢笼。所以，即使没有丈夫出轨这一层，我觉得有一天她还是会踏上找到自己的旅途。

相信她的真实来源，找到了她人生前半程的定位，我心里这股劲儿才别过来。这方面我是有点轴，过了自己心里这关，与角色达成一种“心念”，我才演得下去。这种“心念”，说白了就是“打心眼儿里相信”。自己都捋不顺，更不要提表演的层次感和沉浸的角色感了。

有了“心念”的状态，技术和角色穿透力就有了，进入孙玉萍情感浓度高的戏份也容易了。

第二集“你的眼睛”，她不小心报警，让通缉犯女孩错失了去看过世闺蜜捐献眼角膜的对象的机会。看着女孩悲愤地大喊“骗子”，她无措、愧疚、心疼，猛烈地扇了自己几巴掌。

这场戏我提前练了一下。耳光的数量、角度、节奏，都必须适当，才能准确地表达她当下的情感。

孙玉萍发现丈夫窦俊武生前出轨的事实后，她去坟墓上同他说话。这是一场对峙，一场责难。我当时想着那场戏，不能让孙玉萍跌份儿，决不能流一滴泪。没想到开拍后，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，我不得不跟导演说抱歉，再来一条。

那场戏让我明白，孙玉萍对丈夫还是有很大情感的。就算她烧掉了结婚证，烧掉了恩爱过的证明，她心里的情感也烧不掉。

还记得这场戏是在墓地实景拍的，收工后我还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。不远处有座庙，我跟助理说，到那儿去拜拜吧。许愿的时候我想，我应该找到孙玉萍了。

多变而传神

《红楼梦》贾宝玉关于女孩子的“鱼眼睛”比喻，我到现在还记得：

“女儿未出嫁，是颗无价之宝；出了嫁，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，虽是颗珠子，却没有光彩宝色，是颗死珠了；再老了，更变的不是珠子，竟是鱼眼睛了。分明一个人，怎么变出三样来？”

眼睛没有了光芒，没有了期待，可不就是鱼眼睛？

孙玉萍分明没有鱼眼睛。她每到一个新地方，总是做不同的自我介绍“我没有家人，一生未婚未育”，或者是“我的女儿、外孙女都在国外，是优秀的华人”。

这个我觉得她不只是出于安全考虑，更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小方式。老人还愿意编故事，我觉得是非常好的事。

我妈常常把一件事跟我讲100遍，一晚上其实我只用说两句话，“真的假的？”“竟有此事！”母亲也不管我回答什么，只要我用这两句话，她就能叨咕一晚上。

人假如连幻想都没了，就太没意思了。孙玉萍是永远对生活充满向往的这么一个人，她的眼不是鱼眼，是珍珠。

缓解女上司霍薇（王珞丹 饰）与生父的关系，她说，“他这辈子不止父母一个身份。你妈让人心疼，你爸也是。”

拒绝黄昏恋对象陈同（耿乐 饰），不愿委屈自己，她有力回怼“人更不能什么都不想要。”

偶遇心善的金婚老夫妻，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了他们的噩耗。坐在公园里看漫天的粉红泡泡时，她在生命的终结里找到了活着的意义。

最后你说孙玉萍回家了吗？回来也好，没回来也好，她已经找到自己了。

观众喜欢看这部剧，其实是在看自己。许多人一辈子为别人而活，到了中老年才开始问自己是谁，却又没有勇气出发。我觉得什么时候出发都不晚。

剧播后，我看到许多网友留言，说我颠覆了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。沙溢也给我发微信，妮子，新剧我看了，出神入化呀。

但我只是精神链接了角色。日本女演员田中绢代在演《望乡》的阿崎婆时，敲掉了4颗牙齿，每天还用橡皮筋绑着手臂，展现青筋暴起的瘦弱感。这是真正伟大的演员，在用身体创造角色。

现在想来，当时拍《武林外传》时尚敬导演要求我们做到真实、准确、多变而传神，这个方法我一直用到今天。

“闫妮什么样”

18岁之前，我连火车都没坐过。

我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。西安有一句老话叫“姑娘不对外”。这句话高大得像城墙，把我的青春关在了家里。小时候骑自行车也是背着父母偷偷学的。

但我不给自己设心墙，对一切充满好奇。18岁那年通往兰州的列车，在我心里还一直向前开着，开向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域。

平常听歌，音乐类型又多又杂，也经常很长一段时间以内只听一首歌。有一段时间我喜欢《真爱至上》的主题曲，手写了它的歌词；最近我又迷上了一首摇滚歌曲，发给富大龙，他一直在玩摇滚乐。他说，你怎么在听齐柏林飞艇？美极了。

齐柏林飞艇

我说我不知道他们，只是觉得歌好听。他说，真棒，你很有品味，这是一个伟大的摇滚乐队，主唱是个大帅哥。

组建于半个世纪前的英国摇滚乐队，伯格曼的所有电影，还有最近看的凯特·布兰切特的《塔尔》，都让我更加了解自己。

剧里孙玉兰说过一句话，“幼稚的人才忙着做自己，成熟的人只需要知道要做谁就可以了。”

从这个角度看，尽管我已经52岁了，我还在忙着幼稚地做自己。这其实非常有趣，因为我一直通过角色挖掘自己身上的未知面。

比如我跟刘琳演的老闺蜜相见的那场戏，观众可能会觉得有些突然，唯唯诺诺的外婆怎么一下子这么活泼了？但有时候人就是会有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另一面。拍戏时偶然蹦出的灵感，呈现出角色的哪一面，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
没演《武林外传》之前，我不知道自己能演喜剧。演喜剧有了些名气，又有人说我演不了正剧。后来演了《北风吹》，他们又嘀咕，好像闫妮演正剧也可以？

“他们”，就像演员之路上的暗墙，我一直大步迈过。也顺利迈过了。

就像，《外婆的新世界》进入后期制作阶段，李樯坐在机房里看时，他也很吃惊，觉得孙玉萍很多地方都“不像闫妮”。当然，我自己都不知道闫妮什么样。

继续“扑腾”

我跑龙套跑了十年。哦对，我与刘琳相识也有二十年了，当时我们就在一个组里跑龙套。没敢想过，二十年过去可以作为一部戏的主演再在一起合作。

但如果没有二十年的挣扎，就没有二十年后的再会。记得我拍过一个戏，合同都签了，我天天念剧本，还高兴地跟别人说我终于接了一个戏份比较重的角色，结果制片人说，你长得不好看，得要漂亮的。就这么被换下来，内心失落肯定是有的。

后来，那边又找我过去客串一场戏。换作别人可能就碍于面子不去了，但我不管这些，直接去了。演员一定要有实践的机会，有戏演就不错了。

当时跟我对戏的是李保田老师，他说，“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好演员。”

很多年后，我有了一些名气，在另一个剧组里碰到当时组的另一位同行，他说，你还记得吗，李保田老师说过你会是好演员。

记得，当然记得。

估计李保田老师想不到，我也难以形容，一句随意鼓励的话究竟在我心中泛起了多大的波涛，化作一股热浪，在此后的日子里推着我向前走。

现在在片场碰到年轻演员，我也会首先保护他们，做得好的地方我一定会大大表扬。年轻演员跟我对戏可能会有些紧张，我会让他们松弛下来，让他们不要给我贴标签“这是老演员闫妮”，而是把我当作真实的角色，按照最习惯的方式来演，我配合他们。

演员其实是很脆弱的，因为他需要像蚌壳一样张开自己，感受所有好与坏。很多喜剧演员抑郁也是因为这个。但没办法，你在台前，别人就是要来评说你的。

我的女儿邹元清现在也成了众多年轻演员中的一员，我对她也说，不要在意别人给你贴上的“星二代”等等其他标签，如果你真的有天分且热爱这个行业，你一定会证明自己的。只管往前走，别回头。

邹元清在剧中客串被职场性骚扰的女员工

这话是对她说，也说给多年前因为失落彻夜难眠的我自己，还要对现在的我说。

现在，我已经有两部电影《学爸》《最后的真相》定档暑假了。是的，我还想在电影方面“扑腾”一下。《学爸》里我是一个为孩子升学操碎了心的母亲，《最后的真相》里是一个社会边缘人。一想到还可以向观众展现自己的未知面，就很兴奋。

【文/时一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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